兵燹离乱中的女性悲歌

时间:2023-08-10    点击:716271


——长篇小说《蔡文姬》读后

文/陈玉福

 蔡文姬是我国古代才女的代表性人物,以《胡笳十八拍》和《悲愤诗》而闻名后世两千年,成为无数音律爱好者与文学发烧友争相凭吊追忆的传奇女性。

 然而,世人关注赞叹蔡文姬的才华,对其家国大义倍加称颂,却鲜少从人性的角度深刻理解这个传奇女子所经历的悲情人生。才女,烈女、奇女子的光环笼罩之下,人们忽略了故事的主角首先是女子,是女儿、妻子、母亲,更是一个身处乱世兵锋中苦苦挣扎求生的普通女性。

 本次任经钊先生所著的长篇小说《蔡文姬》起底于人性深处,脱离了历史人物板雕式的固有面具,将一代才女遭逢悲惨经历的无奈与思考,用富含同情的笔触重新镂刻描摹,向读者呈现出一个有血有肉的蔡文姬。同时,作者在书中对西部风貌和异域风情不惜笔墨着力勾陈,在讲故事之余,也让我们顺着主人公的视角充分领略了丝路沿途中的荒漠、草原、古镇、山峦等自然风光。

 书中刻画蔡文姬从其父着笔,蔡邕是东汉末年著名的文学家、书法家、琴师,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。正因为在政治上的不成熟,直接导致了蔡邕一家的悲剧,埋下了独女蔡文姬悲惨命运的祸患。东汉末年是历史上最为混乱的年代之一,以蔡邕当时在文坛的名气,他完全可以远离庙堂恣意山林,带着家人和弟子们吟风弄月、著书立说。可是,他偏偏受名声所累,而且自恃有经世之才,才会在发配朔方后被董卓征召再次入朝为官。十年被贬流放的失意孤寂,让这位当世大儒忘记了官场政治有多么残酷血腥,仅仅只是一声叹息,便让他归入董卓党羽而万劫不复。

 对政治家来说,含冤而死有时候也是英雄的一种,但蔡邕不是政治家,他的骨子里只是一个儒士,他奉行士可杀不可辱。所以,当他投缳时是义无反顾的,秉持着儒士的风骨,却并不曾想过自己死后妻女怎么办?更不会想到,随着董卓的覆灭,中原会遭受一次灭顶之灾。正是这次兵祸,寡居娘家的独女被掳掠而去没入匈奴。


长篇小说《蔡文姬》作者任经钊先生

 作者在第一部中着重交代了这段历史,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蔡文姬的悲剧命运起因,体现了作者史学精神文学表达的考据精神。

 第二部全篇故事性最强,节奏相对紧凑,讲述了蔡文姬没入匈奴后的一系列遭遇。过去我们知道的关于蔡文姬的故事,都是一笔带过,书本上只说其在匈奴的十二年为奴为婢,还育有一双儿女,内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情感与思想挣扎并未深究。本书基于史料记载,以诗意般的文字解读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,面对曾经的敌人与强权,蔡文姬挣扎反抗、怨恨自苦,而看到匈奴部族首领右谷蠡王如何发愤图强建设家园,并邀请她到族中担任汉学塾师时,她被其个人魅力所感染,生出一丝异样情愫,种种情绪矛盾交织,使蔡文姬这个人物更符合人性,也更具有饱满的气血,其形象跃然纸上鲜活立体起来。

 值得褒扬的一点是,作者在塑造蔡文姬这一人物形象时,写到了她在匈奴王庭开办的汉学学堂里授课的细节,以及蔡文姬帮助右谷蠡王研发纸张的故事。匈奴贵族的孩子捣乱课堂秩序,对蔡文姬大打出手;右谷蠡王的阏氏嫉恨汉女,处处刁难迫害。但蔡文姬初心不改,她不遗余力地传播汉文化,给匈奴人教汉字,传习俗,以改造他们的愚昧无知和野蛮。造纸,也是为了让学堂里的孩子们练习写字。这是基本的人性使然,被迫为奴身不由己,她本该仇视匈奴的一切,却无法抗拒一双双求知的眼眸,宁愿受气受辱,也要尽己所能地教授孩子们学习先进文化,促进匈奴部族了解汉文化迈向文明。抛开那些空泛地假大空颂誉词汇,蔡文姬这么做纯粹出自一个女性自然而然地情感流露。战争固然可憎,造成战争悲剧的野心家们也使人憎恨,可那些白纸一样的孩童何其无辜?蔡文姬没有因为他们是匈奴人的孩子而拒绝教授文化,相反的,她希望他们明理上进,未来能够生活得更好。作者赋予主角以母性光辉,也是尊重人性,善于思考的体现。

 一边坚守着自己身为汉家女子的气节风骨,一边又不可避免地沦陷于右谷蠡王的热烈追求,进而嫁入王庭生下一对拥有匈奴血统的儿女。这是本书中蔡文姬悲惨命运的另一种解读。作者在描写蔡文姬与右谷蠡王的感情纠葛时,一改之前沉郁悲凉的笔调,故事充满了欢快的、轻松的氛围。随着二人之间情感的增进,蔡文姬甚至甘冒风险去反叛部将那里解救丈夫,此时表现出的有勇有谋和牺牲精神,已经完全脱离了民族界限,只是普通妻子对丈夫的眷恋,对家庭的责任。很多人在看到这段故事后,也许会对史书上标榜的蔡文姬“失身而不失节”表示质疑。可是,人之所以为人,有别于低等动物的最显著特征,就是具有人性,懂得感情与伦理。一介弱女子,孤身陷于异国他乡,在生存之余她渴望的不仅仅只有自由,还有情感的慰藉。毫无疑问,右谷蠡王给了她温情,在与其共同抚育儿女的过程中,蔡文姬对这份难得的亲情产生了依赖,她冒险去解救右谷蠡王,而没有趁乱逃出匈奴,是对家庭所尽的责任和义务,这份感情也超越了民族界限,是为人的基本特性。

 凭借智救右谷蠡王的功绩,蔡文姬走上南部匈奴的政治舞台,开始参与匈奴一部的治理。这段故事在史书中并无记载,甚至蔡文姬在史书中并没有嫁给右谷蠡王成为阏氏的任何记载,但作者写得异常精彩,具备了好小说的特质。书中写到右谷蠡王利令智昏,不听文姬的劝阻,趁屠各胡人和汉朝争夺盐矿之机,也加入了争夺行列。但他中了鲜卑人的诡计,全军覆没,当了鲜卑人的俘虏。危难时刻,文姬亲赴前线,她向汉朝的并州刺史高干求援,汉人不记前嫌,出兵围剿了鲜卑王步度根集团,救出了右谷蠡王,并赠送了马匹等财物。由于前线吃了败仗,后方空虚,逃往凉州的叛敌刘猛虎,引来羌兵胡玉儿奔袭王庭,血洗落鹰坪。将右谷蠡王的儿子刘虫立为新的右谷蠡王,致使右谷蠡王带着残兵败将向阴山以西草原逃亡。文姬随着右谷蠡王来到了梦幻峡谷,在那里得到了休养生息和发展。显然,这些故事不能站在史实的角度去解析,我们应该将之看做小说的传奇故事去理解。作者如此安排,并不是要曲解或杜撰历史,而是通过合理地虚构,还原和塑造了蔡文姬智勇双全的才女形象,在小说创作的范畴是得到认可的。而这段描写也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,为蔡文姬的悲剧人生平添了一抹温馨。自然,有了这份短暂的幸福喜乐,才能更好地突显之后接踵而至的悲情来临。

 文姬归汉,千百年来被传为美谈。史家认为,蔡文姬能够放弃匈奴的家庭毅然回归中原,是她秉持了民族气节的大义之举。本书对这一事件也做了整体细致的还原叙述。如果说蔡文姬一心归汉,其中有无数个机会可以离开,但我们看到的却是,她帮助丈夫振兴匈奴部族,使得一些零散部落都归顺了右谷蠡王,还收复了鄂尔多斯西部草原,并用自己所学筑城立邦,扬名匈奴。在这一过程中,蔡文姬亦有很多机会把自己的消息传回汉朝,但她没有。跟真实的历史事件相类似的是,她身陷匈奴的消息纯属无奈之下的一种暴露。

 在曹操统一北方的战争中,右谷蠡王错误的站在了袁绍的外甥高干一边,他为了报答昔日救命之恩,起兵支持高干而失败。曹操这才从高干处得知蔡文姬没入匈奴,还做了右谷蠡王的阏氏,念其昔日的友人蔡邕无后,哀其大汉未能保护好自己的子民,方遣使者携带黄金玉壁去匈奴交涉赎回蔡文姬。故事到了这里,就是人们熟悉并喜闻乐见的结果了,蔡文姬终于回到阔别十二年的故乡,并在曹操赏识与支持下,做了大汉的兰台令史,参与修撰汉史以继其父遗志。归汉后不久,也是在曹操的主持下,蔡文姬三嫁为妇,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家庭,丈夫还是颇受重用的青年才俊。按照史书和一部分野史的载述,蔡文姬与第三任丈夫亦育有子嗣,后半生过上了她所向往的美好生活。

 但很少有人去探究过,这个传奇女子抛夫别子离开匈奴时,究竟有着怎样的思想挣扎?她真的能够做到与匈奴的家人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吗?答案是不可能,否则就不会有《胡笳十八拍》百世流传了。本书成功的一点,就是把握住了发自主人公思想深处的自然情感意识,让事件发生具有了值得推敲的逻辑性。我们看到蔡文姬归汉并非兴高采烈,而是迫于无奈的妥协。汉军兵临城下,以武力胁迫右谷蠡王屈服,蔡文姬为了避免汉匈奴兵戎相见,为了丈夫和儿女们能够好好活着,才不得不忍疼割爱抛下一对儿女,离开恩爱的夫君,回到了汉朝。在归汉途中,她满腔悲愤无人能解,只能借助词曲来控诉命运。

 如果没有之前相对幸福的生活做铺垫,便不会有离开时撕心裂肺的悲伤。对于一个妻子、母亲而言,还有什么是比与亲人生离死别更悲惨的事情呢?即使回到日思夜想的故土,曾经的家园满目疮痍,父母俱亡的蔡文姬也依然还是一丛飘蓬,远不如她在匈奴守着丈夫孩子享受的天伦之乐。而蔡文姬却不能违抗,唯有接受命运,还要对给予她新归宿的曹操心怀感激,不得有丝毫怨言。因为,蔡文姬的归汉已经被朝野上下列作典型,她的一言一行在决定归汉那一刻便已身不由己,哪怕同为史官的兰台令们反对,也只敢在背后议论几句,绝不敢放在明面上排挤;哪怕才俊董祀实际上并不喜欢蔡文姬,也不敢稍有违命,他得强装欢喜娶她为妻。可以看出,文姬归汉是重大的政治事件,绝非简单的一场解救。而这场所谓的“救赎”到底是不是蔡文姬需要,已经不重要了。这,正是蔡文姬真正的悲情之处。纵然才华满腹,在兵燹离乱中除了加剧悲痛的感受,也便只剩一地鸡毛了。

 身体的伤痛能够忍受,精神的枯寂无法修复。古往今来,战争带给人的永远只有痛苦和伤悲。悲莫悲兮伤别离!蔡文姬的悲情人生,完全由战争造成,这是毋庸置疑的。作者能够抓住事情的本质,整部小说涉及到很多大小战事,通过历史事件与合理虚构的方式,呈现出战争带给普通人的巨大伤害,本身就具有现实意义。任何时代、任何地域,和平都是保证人类尊严与生存的基础。家国情怀建立在有国才有家的基本意识之上,国富民强才能最大程度避免挨打受辱。也许,蔡文姬的故事两千年受人称颂的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此。

 蔡文姬是古代四大才女之一,其本身才华源于其父自小的教导,她精通音律、擅长书法,还博闻强记过目不忘。在讲求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封建社会,蔡文姬的才名为她带来了荣耀,同时也为她的人生镀上一层悲情色彩。多才者所思,多思者多愁。过人的才情与才名,又何尝不是羁绊心灵的桎梏呢?正所谓“无知者无畏”。蔡邕不得善终,皆因名声所累误入歧途;蔡文姬孤苦半生,也是受才情所误。他们父女不可能像无知愚人一样直抒胸臆,太多的隐忍,亦是悲情的一种啊!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。人生的不得已,都在琴声里,只能在琴声里。这又是另一重的悲情。本书中写到了很多诗歌,和多场诗会唱和的情景,为故事增加浪漫情调,也为小说营造了不同的文学氛围,虽然那些诗歌的出处存在争议,但这样的书写值得尝试可圈可点。

 最后,提一点小小的建议。本书若再版,希望能够将内中一些露骨直白的性爱描写删除或者重新处理为好。中华文字博大精深,有些内容如果非要不 可,尽可有多种形式替代,不必过于露骨。毕竟,婉约朦胧更胜于露骨。还有,小说段落的分隔也需再下功夫,精悍准确的自然段落才有利于阅读。再次,小说固然需要人物对话,但尽量精简对话,用多种表现形式去书写也未尝不可。一家之言,不足为评,希望作者精益求精,写出更多更精彩的历史小说来。

 

作者介绍:陈玉福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