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获感动

时间:2023-06-12    点击:735938

作者:耿翔 江彦博

一种很少有过的感动。

那一刻,我想象着原始人,突然在剧烈的阳光下,看到一束神秘的光焰时,会如何动作?而我真心地感动了,感动得无法吐出一些声息,只能默默地注视着,那个感动着我的人。他叫李甫运。

他是那种面对天地万物,能够剖白自己,创造出奇迹的人。他是一位硬汉。从他的一段不可逆转的遭遇中,我才获得了这种极大的感动。如果与李甫运初识,任谁也不会想到,在他灿亮耀眼的生命链上,竟有一环,是用难以承受的痛苦锻造的。因此,我要有意识地强调,在他人生的问卷里,首先是一位父亲,一位很理性的父亲,一位从不对命运怀有怨声的父亲,一位总想营造一颗轮廓粗糙,内核精致的爱心的父亲。每次与人说起27岁的残疾儿子,他都想从这个被不幸扭曲的生命体上,找到他最完整的一面,发现他可塑造的地方。他曾十分乐观地讲述过儿子对于音乐,特别是世界经典音乐的奇特感觉。从他不轻易流露痛苦的表述里,我觉出造物主也有不可容忍的地方,也应该为不幸背上命运十字架的人,留下忏悔。

带着激情,李甫运告别了陕西师范大学大学讲台,卸下政教系主任的头衔,把一个拥有多种杂志,表面庞大,而内里空散的杂志社,揽在自己身上。李甫运清楚地记得,他第一次走进陕西师范大学杂志社,真有进入一座被废弃的古城堡的感觉。仅有两个印张的7份杂志,不仅是一些毫无美感的“白皮书”,还分散在各个系上,杂志社的领导,只有坐在上边唱空城计的份儿。难怪教师们戏称这里是大学校园里的一块流放地。李甫运也清楚地记得,他是在中国的改革进入攻坚阶段的1993年,开始挑起陕西师范大学杂志社社长重担的。凭着一腔激情,唱出了琢磨已久、终要出台的集中编辑、集中发行、集中财务的三部曲,使这座几乎被人遗忘的“古城堡”,不仅恢复元气,甚至成为一种文化现象、一套管理模式、一个校园热点,突然进入其间的一群知识分子们,很少留在经院以外的话题里。

人们迅速思考着,真正文化积累厚重的知识分子,一旦浮出文化的层面,在别的领域内,首先显示的,还是文化的力量。李甫运把讲台上的魅力,转化为另一种激情,全用在杂社的管理上。或许,由于存在于他行为中的人格力量,杂志社迅速由量到质,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。首先是规模变了,十种杂志,这在陕西出版界,是一个无人比肩的“托拉斯”;其次是效益变了,发行码洋由原来的400万,首次突破1000万,利润由11万,上升到100万;再次是士气变了,人们兴奋,激动,第一次感受到市场经济带来的喜悦。也是李甫运身上的激情,感染了这群在传统文化中,生活得太呆板的知识分子,他们的生命基因中,一些被抑制了的东西,一下子活跃起来了。李甫运则谦逊地说,这是杂志社的机遇来了。当整个中国走到市场经济这一步时,作为部分肌体,我们只有调节自己的呼吸、造血和其他功能,与之紧密地合拍,否则,就会被淘汰。是的,这位虽然来自关中泾阳,一个很诗意的地方的人,没有在一种浪漫里流连忘返,却因几十年的政教系生涯,在一条很理性的河道上,拼命地漂流着,从而决定了机遇一旦出现,他准会十分敏感地抓住它。

再如证明生命的顽强,任你用尽怎样绝妙的语言,都无法触及其本质,都不及在干涸断裂的河滩上,或在峭立千年的绝壁上,突然发现一株幼小的草木,而让你突然破译出生命的密码。现在,让我们回到这位硬汉出生的土地上,那里所有应该有记忆的风物,会从头告诉我们,生活是怎么把他磨练成一位硬汉的。

他说,埋在他记忆深处的1962年,只剩下两个字:苦难。那时,他正好16岁。16岁,要挥泪告别校园,16岁,要挑起家庭重担,这是命运的安排,为了母亲,为了活着。当他一把大火点了作文本,要开始当农民时,给了他贫困和顽强的母亲,也忍不住哭了。谁会知晓就在1962年的中国大地,一个16岁的少年,在20里外的山里拉煤时,人和车栽进大渠里:在荒凉的棉田里拔棉秆时,累得失去了知觉;在凄凉的雨夜里拉萝卜时,被恐惧和饥饿包围着……当他终于熬出苦日子,奇迹般地考上了大学,走向长安时,一村人都说,这是一杀硬汉。

或许是因为少年的苦难,李甫运一见到穷地方的苦孩子,心里就不由得发酸。当李甫运率领全杂志社的员工,狠抓质量,抢占市场,把十种杂志,办得有8种邮局订数居同类期刊全国第一时,他做的第一件事,不是庆贺自己的成功,而是救助陕北的30名失学儿童。今年过“六一”,他组织包了两辆大轿子车,拉着这些老区的孩子,上古城墙,游兵马俑,参观师大附小,恨不得把山外的世界,全给他们打开。自己的残疾儿子,却因得不到照顾,经常碰得满头伤疤,连门牙也碰掉了。或许,父爱在李甫运身上,很多时候是超血缘、超骨肉、超现实的。对于亲生儿子,对于最需要爱去抚慰,在生理上有着缺陷的亲生儿子,他更多的是从精神上惦记着他无法自理,但又必须走过的每一天。

在与李甫运结识的日子里,我思考最多的是,一颗肉长的心,到底能承受多少苦难?

答案是模糊的。

因为李甫运不只笑着谈他的人生磨难,也是笑着谈儿子生命的不幸,于是,我注意从他的眼神里捕捉什么,或是一丝忧郁,也是一闪即逝。终于是他落在宣纸上的墨迹,透亮了他的内心。原来,儿子带给他的痛苦,是刻骨铭心的,只是把它藏得太深了,让它在心的一隅,悄悄地折磨他一人。于是,我明白了一生苦爱书法的李甫运,为什么对隶书情有独钟。譬如狂草,很可能让他的痛苦随时地,从沉重的心底里释放出来。

他确实像梵高笔下的葵花,或许是因受过太多的苦难,他才不断地书写着,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-----太阳的激情。

他也让我,重获一次,真心的感动。

此文于1998年9月先后刊发在《人民日报》并获人民日报年度铜奖《新闻出版报》《中华读书报》《陕西日报》《中国报刊月报》杂志

【李甫运简介】陕西师范大学教授,生于1945年7月,泾阳县人。现任陕西师范大学书老年书画学会会长。曾任陕西师范大学政教系副主任和陕师大杂志社社长。当教师,他教书育人,诲人不倦,有如和煦春风催桃李。办杂志,他精心策划,运筹帷幄,如同将军决胜千里之外。杂志社在他手里办成了被人称作中国教育报刊群落中享誉全国的“托拉斯”。他把书法实践与理论研究完美结合,十余年潜心于秦隶的创作与研究,硕果累累,堪称华夏秦隶第一人。